黑釉双耳罐

走了很久的路,还得回头看看。
存一点《七侠五义》原著向的猫鼠/无差/粮食。

【粮食】师尊行状

《槐花》算是它的前传番外了其实,所以还是把本篇放上来吧。

老文,北宋背景的大学教授的故事,有病,有八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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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说叶老校长是汴大的金字招牌[1],小白老师就是汴大金石门当之无愧的头牌花魁。

         这话说得有点不庄重,不太像学金石的文风。——这大约是泰半国人的臆想。事实上据老校长称中央那位性格nice人且逗的欧阳公尚且在下着很大一盘棋呢。君不见廿载以后煌煌《集古录跋尾》横空出世,我大金石门风驰电掣一举逆袭之盛况。噫吁戏扯远了,我们还是回到题目上来:师尊行状,别名你不知道的大金石门小白老师。

         小白老师学名白玉堂,据说刚评上副直讲[2]那时候还没到取字的年纪。初,小白老师学于婺州,复徙松江。在陷空书院执教尚不期年,写出一篇《论东夷淮夷文化》。叶老校长一见倾心,当即翻了小白老师绿头牌。从此小白老师阔别江南三月阳春草,远赴中原惠泽吾侪。汴大金石门迎来这么一位才貌双全的年轻男性自然喜大普奔,但亦有好事者称小白老师乃是受不了陷空书院大力提倡的水下金石项目,这才远水近陆。或曰当年小白老师答辩时与邻近府学一位客座直讲正面遭遇,两人观点抵牾而小白老师态度强硬险些当场闹翻,从此对江南东道金石界大失所望,无奈之下背井离乡。总之不论如何,现而今这位颇具传奇色彩与人格魅力、且夫至今未有婚配的小白老师在汴大金石门混得风生水起逍遥惬意,年年带领同学们上遗址、下工地,以天为盖地为庐,风吹草低见牛羊。

         传闻小白老师在陷空书院闲来无事时也顺手打打dota,取过一个ID曰“锦毛鼠”。其人也真啮齿类性情,见黄土探方而双目熠熠然。上下隔梁身手敏捷,好一似说话人口中的高士奇侠。他做发掘领队时,规划田野工作往往出人意料,然而正是这些鬼才式的发掘计划,充分证明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古训。明道三年小白老师带领一干金石门监生西征秦凤路凤翔府,本拟一探商周族裔之分布焉,熟料当地府学人微财稀,兼以探工刁滑,以层位复杂为由漫天要价。眼见大规模调查已是泡影,小白老师急中生智,召来十数探工专打生土层,遇上遗存当即避开。生土层位单一,打钻便宜快捷,不出半月便整理出该处商周聚落的道路网络。此事尝被整理为经典战例写入教材,又评为当年皇宋十大金石新发现,开商周金石族裔研究一片崭新天地。吾辈当时犹在汴大埋头苦背金石学导论,捷报自凤翔府传来,汴大金石门上下与有荣焉。一入金石深似海,直至去岁跟随小白老师渡河北上参加田野工作,方才全方位无死角领略这位师尊种种行状。究竟如何,还待我细说来。

         吾辈的田野实习地点乃是相州,一道洹水将计划中的遗址划为两半。初探所得似有中商城址叠压于地层之下。小白老师乃是出了名的工地控,逢此大事怎能不去。传闻他出发前正与某位直讲争得不亦乐乎,只待此行有甚重大突破,好将带着泥土腥气的事实血淋淋地糊对方一脸。同时既是实习,少不了顺带教书育人,教吾辈一群从未下过田野的旱鸭子早日开荤。工地上囧事乐事多矣,多与小白老师直接相关,时时教人既惊且叹。

         某日小白老师抄手上隔梁巡视各方熊孩子工作,路过某方时发现那方里两位同学正争论刚刚暴露的一只石镰。蹲下一听原来那石镰断作多截,二人一说记作石镰一枚为是,另一位非说既然断作多截,就当细数石片数量详细记录。一见师尊降临,少不得争相询问。小白老师从隔壁方顺手捞过半只陶罐,掂量掂量睥睨道:“你们说,这是几片?”——也不等二人答话,啪一声砸地上了。方里诸君大惊失色,但见小白老师咧嘴一笑:“你们说这是几片?说呀?”

         说话间邻近几个方的同学都停了手,纷纷支起身子仰望师尊。小白老师也不理会,慢慢将遍地残渣收拾了一捧装回陶片袋,封了口扔还原方。转头一看众人下巴掉了一地,叹口气解释道:“咱们工地每天出这么多陶片,单记数量有用吗?——动脑子想想。记数量不如记产状,你最后收集那么多陶片不还得拼合吗?好好描图!”

         众人这才醍醐灌顶,眼见小白老师晃晃悠悠逛远了,还愣愣盯着那一袋碎陶片半晌做声不得。蓦地里隔梁上传来一声惨呼,韩天锦同学冲将过来嚎啕不已。原来小白老师摔的陶片系此君方里所出,他不过出个恭的光阴就遭此浩劫,引来众人同情的注目礼。再看远远那一抹瘦伶伶的身影,小白老师应声转过头扮个鬼脸,隔着四个方三道隔梁扬声道:“小锦子莫怕,我大金石啥都能拼,诸君共勉!”

         后来室内整理的两个月中韩同学每每精神恍惚。

         小白老师的名声,不但是业界鬼才,尚有金石酒仙一说。人道是,无有三杯两盏,愧称金石学人。学金石须要会喝酒,也算是金石学界的“祖宗之法”了。曾有一位江湖号称紫髯伯的欧阳春前辈与倭国同仁组队远赴南疆瀚海考察尼雅文化,夜中侵寒入骨、羊角风刮得营帐背后盛放古棺的木箱时时呼啸,众人只得围炉豪饮。此项发掘屡出惊人之材料,甚至出土一片织有“五星出东方利中国”的西汉织锦。正值我朝对西夏用兵之际,此锦文字震惊朝野,事后欧阳前辈丹墀之下回答官家“爱卿此行何以收获巨大”之问时,脱口而出的便是此段开头的“人道是”以降两句。一言以蔽之,以唐代那位蜀山高士酒剑仙作比,我大金石学人须得摇身一变,成为酒铲仙,这才不辱师门。

         小白老师自是个中翘楚,这例子无法可举,只说一句也罢:田野就是命,见了酒,命也不要了。

         饶是这样飞扬洒脱的性子,小白老师也让吾辈见识过不止一次的跳脚。约莫在小白老师的心胸里唯金石与金石不可辜负,平素里偶尔与班上几位活泼的同学笑笑闹闹也便罢了,然则每当号称金石学三大杂志的《金石》、《古器》、《金石学报》寄至工地,小白老师往往严肃了神色转身回屋。不多时房中传出几声闷响,继而狭小木门轰然弹开,小白老师捏着书收足,一张俊俏年轻的面庞堪称黑云压城城欲摧,眼刀过处哀鸿遍地。后来众人渐渐习惯了这定期发作的横祸,同窗徐良君常常戏称“小白老师嘛,一月总有那么几天……”间或话音未落而后颈一凉,好事者纷纷作鸟兽散,徒留徐良君一人转头冲悄立无言的小白老师嘿嘿嘿卖萌未遂。

         这便不得不说起汴大金石门另一位师尊。此人姓展,单名一个昭字,比小白老师大不了几何,也是年纪轻轻便评上了直讲。常州府武进人,早年因才学出众经府学直荐国子学,颇受龙图阁包大学士青眼。说来此君到得汴大也是一番因缘巧合:他直推那年正是辽夏交好之际,边陲形势日益恶化,各地又大兴招纳禁军之风。小展老师天生一副国防体魄,又是个正气凛然厚道随和的男神性子,年少轻狂少不了慨然而生投笔从戎之志。熟料招兵前两日忽接邻府府学急报,道是答辩少位直讲,不由分说请了他去。小展老师本拟睁只眼闭只眼尽快将答辩糊弄过去,不曾想当日最后一位学子上台一番慷慨陈词,不但观点与他抵牾,连方法论也充满挑衅色彩。小展老师忍了几次终于淡定不能,谦谦君子顿时化身三尺青锋,二人唇枪舌战好不激烈。也正是这番争论误了小展老师的漫漫从军路:待他策马北归时城门早已紧闭,终于燕然勒功马革裹尸而不得,黯然应了汴大之邀,与大金石相爱相杀到白头。

         事后提及此节,小展老师往往神情复杂。但他随和可亲惯了,往往沉吟半晌终于一笑置之,旋即埋头研究起手头的文章来。据好事者称综合各方统计结果,诸文章的第一作者十有八九是小白老师。

         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谁说学术界惠风和畅其乐融融。三百六十行,行行不但出状元,还出风刀霜剑血雨腥风的江湖。

         小展老师之于小白老师,约莫便是盛唐之末的浩气盟之于恶人谷。

         以吾辈这写篇发掘简报都能气死师尊的措辞来看,这自然又是个玩脱了的比喻。只是商周金石界向来百家争鸣,多几起争端也不打紧。以这二位师尊为例,虽然小展老师是坚定的郑亳说拥护者,然则当时因为小白老师一篇西亳说论调的文章而极力推举他出任直讲的也正是这位金石界的浩气盟少盟主。谁都知道商周金石界的郑亳说西亳说之争堪比大年夜吃饺子抑或元宵的南北之伤。是以师友们每言至此,总不免喟叹小展老师真乃君子风骨。

         话虽如此,小白老师与小展老师的梁子却是结得铁很了。大约做学问到了极处,便是不疯魔不成活的境地。两位师尊从未一同下过工地,吾辈是跟着小白老师实习的,据跟过小展老师下田野的师兄师姐们称,工地上向来笑容可掬温情脉脉的小展老师一个月也总有那么几天面色凝重。吾侪推算一二,那时人在汴大的小白老师好像颇为春风得意地哼着小曲儿摸陶片。唯一一次两人合作发掘某大型遗址时不幸遭遇淫雨,连月无法开工不说,好容易发掘到商周地层,探方里显出浅浅几圈铜绿,众人都以为乃是青铜豆盘的底座,若然则此方指定轰动一时。当时正在现场的小白老师以为兹事体大,极不情愿地着人请尚在驻地清理遗物的小展老师同看。小展老师只在隔梁上仓促望了一眼,便被室内整理的同门催了回去。刚坐下不及一盏茶功夫,忽听外头一声暴喝,房门哐当摔落在地。小白老师满脸怒火当场揪住小展老师领子提了起来:“展昭你丫是不是东西!一眼就把老子的青铜窖藏看没了!”原来小展老师前脚刚走,负责发掘的同人后脚仅朝下刮了几厘,那铜绿便消于无形,看来约莫是土色突变导致。众人既惊且恼,端的百思不得其解。还没回过神来,小白老师已然一阵风似地刮向储物室兴师问罪去了。

         这并非小白老师迁怒,小展老师下工地向来挖不到青铜器乃是皇宋商周金石界众所周知的铁则。关于该项铁则,其余师尊都道是天妒英才,唯小白老师永远恨恨地吞下一口老家带来的东阳酒,再从牙缝里吐出一字:“该!”

         许是年轻的缘故,两位师尊从不在杂志上好好署名。小白老师是个念旧的好青年,总对dota里的“锦毛鼠”ID念念不忘,几次在《金石学报》上发表文章都用了“金懋叔”的笔名。小展老师看似人畜无害,写文章犀利无比,好在小展老师向来君子做派,从不把事做绝,往往给对手留几分面子。唯独对小白老师,小展老师总有时淡定不能,以致头回在《古器》上看到小展老师的笔名“余茂”时小伙伴们都惊呆了。战火愈烧愈烈,双方已从观点之争上升到边边角角无所不争,吾侪每每为后世整理学术史的后学们掬一捧辛酸泪,不知他们看到“毛剑愁”、“卓书袤”等等有着似有若无牵连的作者名时究竟作何感想,更祈祷万万别把“詹照衮蹙”错认为倭国同仁。

         然而话说回来,事虽乌龙,文却是极好的。金石门其余师尊授业时经常举这两位师尊文中的观点为例,只从来不提作者姓字,想来这也并非什么与有荣焉的喜事。或有老先生例子举完尚不忘警醒后学:蔽圈略乱,题名须谨慎。

         自工地实习之后,日子便是照常地过下去。纷纷冗冗的经籍至道再次充斥了汴大金石门,凤翔府的泥土气息洗去,春风花草香填满了校园。小白老师历经工地的洗礼满血归来,小展老师刚带领下一批学弟学妹们再赴洹北。眼见又是一段相安无事的光阴即将到来,蓦然一日,《金石》上发表了一篇发掘简报,道是洹北惊现商代都邑,结合临近的小屯遗址,参与发掘者多以为盘庚所都之殷。然而细心的同窗提出此项发掘乃是汴大与京畿路有司联合实施,简报中亦无小展老师所言片语。还未及众人议论起来,当晚便传出惊天新闻:小白老师连夜打马出了汴京,走得仓促似乎衣物也没收拾,案头一篇刚写了一半的《驳篆致书先生小双桥隞都说》墨迹尚新。

         风萧萧兮蔡水寒,小白老师一去兮不复还。吾侪被师尊翘课七日后接洹北工地同学的飞鸽传书,小白老师风尘仆仆夜入小展老师营帐,二人挑灯剪烛临几促膝直至东方未明,翌日携手上隔梁细细勘察一番。如是者再四。又七七四十九日,《金石学报》炸出一篇惊天奇文。该文鞭辟入里地讨论了新发现的商城性质,严词批驳盘庚殷都说,将此文与此前发掘简报及相关观点对照精读之下,唯觉此前殷都说不能服人。视其论证,恰似龙泉初试,霜刃森冷;其例证,着实神来一笔,似诡还庄;其承转,堂堂君子之风,大义凛然。此文一出,霎时震慑商周金石界,一干老魔小丑俱各乖乖闭嘴。

         从此吾侪的教科书中多了一篇必读文献,《洹北遗址与河亶甲居相》,作者赵棠。



(全文完)


注:

[1] 叶清臣

[2] 国子监直讲,元丰前置八人,这里胡乱用之。北宋国子监无金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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