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釉双耳罐

走了很久的路,还得回头看看。
存一点《七侠五义》原著向的猫鼠/无差/粮食。

【粮食】云生

这可咋算,这文第一次下笔写的段落还能追溯到2013年呢orz

《七侠五义》原著+私设,白云生视角,有猫鼠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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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生

    白云生这个名字,实在有点不太像一位侠客的。可他不但是一度包揽大宋武林最具人气新人、大宋武林最有涵养侠客、大宋女性最想嫁武生(包括已婚妇女最佳红杏出墙对象、青楼女子最佳从良对象和怀孕女子最佳娃娃亲对象喂喂喂这个有点太过了吧)的少年游侠,还是某个五人组少年团体的老大。他到现在还记得自家那个一度包揽大宋武林最拉仇恨新人、大宋武林最有个性侠客、大宋女性最想嫁武生(包括已婚妇女最佳红杏出墙对象、青楼女子最佳从良对象和怀孕女子最佳娃娃亲对象喂喂喂这个有点太过了吧)并且兼任某五人组团体的老幺与艺祖以来最不称职公务员的二叔当年一边揉面团似的糟蹋自个儿的脸,一边说:“云生,嘿,云生!真不知道我那个满脑子除了猪肉没人吃火腿不好卖还是批发东阳酒吧就是猪肉没人吃火腿不好卖可以自个儿多吃点呀的大哥怎么给你起了这么个酸不溜丢的名字。”每念及此节,白云生都愤愤地接着想,都怪他二叔,搞得他对乃父居然只剩了这么个坑爹的印象,外加一个恶俗之极跟凑CP似的指代金玉满堂的名字。

    可是其实他本来也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一名侠客的呀。

    他的显考早就给他积攒下不错的家底,他的令慈虽不很知书达理但十分和顺慈爱,何况还有个天马行空的二叔。武林啊、江湖啊,合该成为说话人肚子里的故事而不是他自己的故事。所以当他像所有向往着刺激与那莫名其妙的自由的男孩子一样告诉他二叔“我要当大侠”的时候,他二叔眯乜着的凤眼骨碌碌一转,小刀片似的嘴唇好整以暇地开合:“可是你是白家的男子汉呀,白家的产业还要交给你呢。”

    他想了想,说:“二叔你也是白家的男子汉呀,白家的产业怎么不交给你呢?”

    他二叔说:“我是老幺呀,你是大哥的长子,老大应该负责任呀。”

    他又想了想,认真地说:“爹爹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所以我也是老幺呀。”

    他二叔说:“那白家的产业谁负责呢?”

    他想了想,又想了想,最后蜷在二叔怀里睡着了,后来二叔告诉他,你小子口水流了老子一袖子。

    白云生如今真想揪着他二叔衣领子骂:小爷不就是口水流了你一袖子么你丫的流毒流了老子一辈子。

    当然了,事实是他既揪不着他二叔的衣领子,也还没过完他嘴上说的一辈子。

 

    他二叔在他十二岁以前似乎是经常回家陪他的,有时也带着他去松江府住上十天半个月,故而学里的夫子时常纳罕他那风格莫测的摹字帖。他还记得徐三伯抓耳挠腮地攥着支毛笔好像这半支旧朱是个比他那对八十斤的大铁锤还危险的凶器,蒋四伯笑嘻嘻地往他嘴里塞一块酥点,回头不忘提醒自家三哥“哎说好啦每人帮云生大侄子摹上十篇,三哥您还剩多少?”他领着比他还小的卢珍上房揭瓦下海摸鱼的夏天是多么欢乐啊!婺州在群山环抱的低地,常常能看见远山缭绕着云雾,慢吞吞地那些云雾散漫开了,遮住苍翠的山的轮廓。陷空岛上也多海雾,浩瀚的雾气有时能将整座小岛吞没。有一回他在雾里胡乱闯入了螺师轩,被二叔找见的时候已经哭累了睡过去——这还是卢伯母告诉他的。他回头就又一次趁海雾把卢珍骗了进去,末了得意地向不仅吓哭了鼻子还吓尿了裤子的卢珍宣布这叫做云生结海楼。卢珍那时已经上了学,抽抽噎噎地还嘴:“那、那个是云、云生,不是……”他带着见习侠客的蛮横与豪气用鼻孔看卢珍:“云生就是我,我就是云生。”大人们笑得直打跌,于是卢珍更委屈地哭出壮烈的气声。笑声喊声闹成一片。

     那时候他只是个家境还算宽裕的小哥儿,有不完全但和美的家、比同辈的孩子刺激许多的童年。他喜欢看云雾弥漫在山谷中,四围的苍山玄石变得模糊而诗意。他在雾气起来的时候和二叔飞快地爬上山顶,踩着满地飘渺飞烟长声呐喊,高高的连山里回声此起彼伏。

    这真是一段既孤独又潇洒的故事。

 

    后来他见二叔便少了,只定期地来往着书信,二叔的信鸽每至,必然受到他各种意义上的“款待”,为此二叔已经在信里抗议过好几回。也有时一觉醒来,床头忽然多了一件精巧的小物什,或是一本薄薄的拳法刀法,被角也被掖得格外紧致,反而像是仍在梦里。倒是陷空岛仍旧常来往,卢珍早过了动不动哭鼻子的年纪,徐三伯的字一如既往地教人不敢恭维,蒋四伯的故事愈发不经,好几次卢伯母简直要上前拧耳朵了——他内心里也十分想知道那没讲完的故事里,女尼究竟与樵夫怎样“厮混”了起来。年关里二叔仍旧回来,带了塞外的烈酒和奇异的见闻哄他一气灌下去。有一年二叔给他带回来一把刀,绿鲛皮的刀鞘,式样也简单。只吞口上细细地嵌了两个字。九叠篆的字,曲折得不像话。他惊喜地问他二叔,“这是刻的什么?”他二叔笑笑,不说话。许是少年人的心性罢,他那时只顾着一头扎进侠客的憧憬里,终究也没有追问。

    再后来母亲的身子更弱了些,秋天里喘嗽声能一直细细碎碎地牵连到后半夜去,卢伯母亲自来看了好几次,并不见好。他索性连陷空岛也不再亲去,反倒是床榻上的母亲一壁咽下小莲子端来的汤药,一壁吩咐她的儿子“近中秋了,好歹记着给你卢伯伯送些果饼去,伴珍儿玩耍几日。”他看看母亲的手,苍白的皮肤分明地裹着细弱的骨,和她递出的青瓷碗正映照出冰冷的色泽。秋雨滴珠,亭中芭蕉已萎顿了大半,焦黄的叶子沙沙地托起漫漫的雾。

    中秋节下他并未给陷空岛亲自送去果品,却莫名地收到了一份小饼。这礼物并不是陷空岛来的,也不源自之前和父亲交易过的商户。小莲子将饼盒摆在桌上时只说“那位客人放下东西便走了。蓝褂子,背一柄剑,皮相倒是好的。”他了然,怕是二叔江湖上的朋友。那点心做得甚是精细,江湖客里像他二叔那样讲究的并不多,想来这位朋友是个懂他二叔的。可惜——最后却教他吃了,那个中秋节二叔没回来,已有两个多月没有他的消息。他又想,那朋友竟也不知道,只怕到底还是不懂二叔的。

    秋天来了又去了,除了母亲的病愈发加重,似乎也再没有甚么。

    冬岁里照旧是晨起,顶着开门的冷风踏进一片莽莽的洁白之中。郊野岑寂,千山鸟飞绝,连郭外远山上的流云也干枯了一般。终于冬岁也过去,正是辞旧迎新的元日,二叔却回家了。

    这一次白云生丝毫没有觉出意外,因为他二叔是接信之后回来主持丧事的。

    母亲走得突然,前一晚她还气色温和地对他说,儿,那窗子外头可是在下细雪么,扶我起来看看吧。可是羊角风灯尚余半支蜡烛温温的融化着的清晨,她便停止了气息。

    雪霁的清晨格外晴美,地上的残雪里混着花炮炸开的红纸,天空难得从苍白的密云里透出一层薄薄的青蓝。门前的桃符已经换好,远远地传来孩童嬉闹的笑声。二叔的马像是直接从门口的日光里飞奔进了天井——天知道它是怎么穿过了照壁——叮叮当当的铃铎在金色的雪砂里颤动。二叔飞身下马,狐皮氅子下头也是一色的素白,头一次见他面上没有了那丝讥诮又带点得意的微笑。

    他紧紧抱住他二叔,把头埋进二叔的胸口。二叔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后脊背。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长高、长大,是白家的男子汉了。

 

    丧礼十分简单,除了陷空岛的伯伯婶婶,本家人来得更加零星。当天忽然来了一位陌生的客人,那时二叔和他正在内堂,反是门口的小莲子一眼先认了出来:“敢则是去岁送小饼的官人?”

    他听到那位客人说:“报歉得很,展昭来迟了。”

    很久以后白云生才知道,母丧那年他二叔其实狠狠飞黄腾达了一把。据说接到噩耗时他刚和陷空岛的四位伯伯一同封了护卫衔,那时是打算请假回乡的。服丧满期白云生便随他二叔一同去了开封府,故乡终于成了一纸旧梦,因为那里不再有牵挂他的故人了。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他才真正开始认识展昭其人。

 

    白云生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更好地继承了他二叔的行事做派而非他父亲的,比如和展昭各种不对盘。他已经从无数人口中听闻了无数个版本的猫鼠斗、闹东京(这才知道那个百无聊赖的秋天里究竟上演了怎样的惊天大戏),可是当他兴高采烈地向展昭求证的时候,展昭却告诉他那些传说当不得真。

    “在苗家集见过一面,在东京打了一架,在陷空岛打了一架,回到东京再打一架,差不多就是这样。”

    啊喂你这样说显得堂堂南侠客就是个寂寞如雪的打手好不好,白云生小小地腹诽道。

    展昭有时也陪着他慢慢地走,有时却在他回过神来之前自己走远了。

    他便百无聊赖地拽下汴河边的一枝垂柳,搓得满手都是洇绿的汁水。河水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和吆喝声响成一片,一纲,二纲,过尽千帆。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白云生暗暗地想。

    学里的夫子同样的严厉,只是在他听来尚嫌别扭的官话里很带了些开阔的见识。虹桥上一年到头日日的喧嚣好似家乡新年的社火。桃花李花满枝的时候,全城人涌向城外的花圃。夜深了,十字街的鬼市子灯火盈然,他卧在床上,听着风吹窗纸的窸窣声响。

    他就随他二叔与卢大伯们住,日日看着换上了簇新又陌生的官袍的亲人进进出出。宅院与开封府紧邻,有时咚咚的鼓声与水火棍敲打青砖地板的动静能漫过院墙。这些热闹骤听之下很是新鲜,他刚跟他二叔学了轻功的时候还好几次偷偷翻过墙去看。但新鲜毕竟不能长久,终于到了对这番响动充耳不闻的地步,他二叔提着一壶上好的女陈进来了。

    他二叔眯眼一笑:“哎呀你很用功嘛。”

    他端着书谦虚道:“跟二叔学习,应该的。”

    他二叔凑到他身边嘬一口酒,十分恳切地说:“但我觉得你还是把书正着拿比较好,等会儿卢大哥下班回来是要查的呀。”

    他端书的手抽了一下,随后很是自然地照做了。黄酒的香气里透着一丝丝清甜味儿直往他鼻孔里钻。他眼巴巴望着他二叔斟满的杯子,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等等二叔你不是今天值班吗?”

    一语未甫,那半口余香便铿尔于他二叔喉头打了个趔趄。他二叔一面咳一面吸气,两道细细的眉半要皱紧,到了却忍不住掀起来,斜入鬓里去。白云生便心照不宣,甚至敢于抛下满满一卷仁义道德,闪电般夺过对方手上的注子了。他也不客气,对着壶嘴就是满满一口,末了还要代包相问他二叔的罪:“说吧,这回是找了韩二伯,还是徐三伯?”

    他二叔照他头上弹个不轻不重的爆栗,扁扁嘴似笑非笑:“小子,这两年你长进了,怎不懂得敬长?再者说了,你瞧你二叔我是坑自家兄弟的人么?”他卷起舌头才要说个“是”,不虞口中已经塞进一块蜜糍糕,黏得唇齿打结,顿时作声不得。他二叔满意地点点头:“不错,我自然不是这样的人。况男子汉大丈夫,岂可为区区值班这等小事所系呢。”

    他吃人嘴短,更不必说黄酒就蜜糕的滋味是自小就熟悉且喜欢的。他本要近乎无奈地看一眼他二叔嘴角勾起的得意模样,再埋头找回桌子底下沾染了尘土的经书,好在卢大伯晚间回来检查功课前再抱抱佛脚,颇不料对方又蓦地蹲下身来,将头凑近来与他相遇了。那声音压得低低的,却藏不住飞扬的轻快的气息。

    “——我看今日秋高气爽,北郊有处新开的菊圃必定风光无限。我本想自己去逛上一逛,这不是关心我云生大侄子,特意地回来提携提携你么?待咱们吃喝尽兴了,二叔再教你两招好的,如何?”

    白云生便来不及再想如何不如何,他已一溜烟窜出书房奔赴马厩。

    那日二叔很是开怀,足足传了他一套三十六式的刀法,临回家又打了半斤新酿得的黄花酎,说是与四位伯伯尝一尝新。原是乘兴而往、兴尽而返的一桩十足圆满美事,却不料及近府署衙前时,他二叔牵着他的手蓦地一紧,跟着便铁青了脸色。

    白云生吃痛,才一抬头,便见府衙侧门重檐之上坐着一个人,身旁不知低低矮矮地放了什么,总是约莫四五件事物。秋冬昼短,才交酉初便已夕阳隐没,四下纷纷然才在上灯。晦暗的暮色里他只望见那人身形,还未辨明是谁,便听见二叔冷哼一声,拽着他快步经过府署,转入宅中去了。

 

    事后还是蒋四伯说与他听,这才知道当晚府门之上的人原来是展昭。据说他整治了几样小菜,在那檐上一待就是整个下午。有人问起,便答曰自己左右今日无事,何妨望檐上待着,既得热闹街景可观,又可防不备之变。

    这套说辞他听来却熟,毕竟江湖传言南侠客所行种种义举,十之八九都是“左右无事,何妨前去看看”引起,而这十之八九的义举之中,又有十之八九是游山玩水期间遇上的巧事。哪怕他近年来已经没有想过未来要做一名侠客,听了这些传闻之后,也不免有种做侠客便可成日家游山玩水的向往。

    “可府前的大街有甚好看,还要……”白云生说到一半蓦然惊觉,“你是说,他替二叔值了一下午的班?”

    “这——”蒋四伯与他大眼瞪小眼,一面递零食给他,一面自己喝茶,于是两人双腮对鼓,“虽说小五早就不气前些年那档子事了,但要说他让展昭帮忙顶班,这也……”

    “个伪君子,谁要他充好人?”他二叔破门而入,蒋四伯只来得及跟他吐半截的舌头便嗖地溜将出去,二叔也懒得追,只望着他猛然想起什么似的话锋一转,“——乖侄儿你听好,日后哪怕继承我大哥的家业当个奸商,呸,富商,也万不可学他这样的人品!”

    白云生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品”究竟是怎样的人品,饶是自小被叔伯长辈们宠出的习惯性帮亲不帮理也在内心暗暗认为展昭其人除了没趣之外也并非着实的十恶不赦。他望着二叔郑重其事的脸思考了半天,得出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结论:“那我可以做一名侠客……”

 

    这一则风波便平静下去。他二叔不说,展昭更不会说,期待中的猫鼠大战自然也未能上演。他只得去找颜查散解惑。

    那时节颜查散还是隔壁祥符县一介蜗居柳府的备考书生,终日苦读,比他即将过门(实则同处一院也称不得“过门”)的尊夫人还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云生先是被他二叔带着三五不时登门造访,后来便也经常自己去,名曰聆教,实则躲懒:颜查散的学识较他五个叔叔伯伯摞起来还高一千仞不止,又是包相门生,是以到柳府去便算不得逃学。颜查散自己温书尚恐不暇,基本不管他。他一面吃柳家小姐着人特地买来的酥酪,一面目睹二叔这位新近结识的义兄口中之乎者也念念有声,不禁纳罕本朝每一位翰林学士、枢密使与巡按大人在科举前是否都要这般如临大敌。偌大一个东京城,好端端金秋时节,游侠儿向往长天阔地登高临远,娘子们记挂着早日备下乞巧的陈设,白矾楼的老饕垂涎新网得的好螃蟹,菜市口的百姓路经此地总不免低声探讨今年又要问斩几个死囚——而颜查散的案头却只有一沓随写随撕的“距解试还有若干天”,撕落的纸缘零零碎碎,眼见已是时日无多。

    但这一日白云生并非为了旁观颜大学霸兢兢业业赴试/死而来的,于是他开口打断:“我二叔……”

    颜查散果然生生刹在一句“威武不能屈”上,按下书向他望来。这一招屡试不爽,他便顺势将日前二叔与展昭之事讲与书生听。待他絮絮讲完,颜生却只把原先那半句圣贤书续了下去:

    “……此之谓大丈夫也。”

    “什么?”

    颜查散仍旧按着手头一册《四书注》,也不知是在与他解释还是在回顾知识点:“嗟夫!这是《孟子·滕文公》中的章句,亚圣此言……”

    白云生满腹疑窦给他生生搅作一头雾水:“不是,我是说——”

    “我贤弟——不得志也,独行其道,不亦悲乎,不亦壮乎。”

    这话倒是从不曾听过的,他立刻纠正:“可他们都说二叔如今正是交了好运。何况他还有本事时常偷得浮生半日闲,怎会不得志?”

    颜查散不愧生得七窍玲珑心肠,居然从中总结出另一项考点:“‘偷得浮生半日闲’,好,这是唐代诗人李涉的名句……”

    白云生彻底没了脾气,嘴里的酥酪都要发酸。他眼见堆得满满的书桌那头的文弱书生从新提起笔来誊录诗文,新磨的墨汁气味刺鼻。他将碗一放便要告辞,冷不丁自那故纸堆里又传来幽幽然一声长太息。

    颜查散说:“可是我白贤弟从前用得着‘偷’么。”

    长大后忆及此事,他总要佩服颜学士当年竟舍得说这样一句年齿愈增愈省觉其沉重的真话,无怪将来能步包相后尘,以敢言直谏,谥号中得一“肃”字。好在彼时的白云生才是十五六岁不识愁滋味的少年,是以回嘴也快。

    “二叔既不乐意做这劳什子护卫官,何不干脆一走了之?”

    颜查散沉吟半晌不回话,他也不敢追问,生怕对方再吊起莫名其妙的书袋。但自己左思右想,总也猜不透结果,他江湖派的年轻脑筋里便愈发笃定这无非是酸腐书生文人式的逐客令。

    “那……”白云生只得抛出最后一个问题,“那展昭呢?”

    这一回颜查散倒答得干脆:“在下与展大人不是很熟。”

 

    与展昭相熟的人,他后来才知道,漫说一介书生颜查散,便是他顶头上司的包相、亲家兄长的双侠,也不敢说便很熟悉。哪怕南侠客三救包龙图的故事已然敷衍作了话本,茉花村换剑结良缘的佳话早不知教几多教坊红妆编入了新词。千千万万的人,都不能说与展昭很是相熟,却都异口同声展昭是世上难得的大好人。唯独他二叔,一口一个伪君子,看上去倒较千千万万的人更深谙展昭的为人些。说来也怪,骂归骂,有一回卢大伯与丁大伯向二叔建议,让他除了自家本事外也可跟着展昭学些功夫,二叔居然没有生气,反说云生大了随他自己的主意。偶尔卢珍、徐良、韩天锦与艾虎到京城来,年轻人们呼朋引伴,也有去展昭府上玩耍的时候。展家伯母点了茶汤,又把各色果子塞与他们吃。展昭若是得闲,也常坐下听他们吹一通游历江湖的牛。艾虎淘气,一次偷偷取了壁上挂的袖箭筒来玩,不料差点误触机关射瞎徐良的眼——这玩笑远比当年螺蛳轩的“云生结海楼”惊悚万分,于是众少侠心惊胆战之余溜之大吉,并彼此约定谁也不许对长辈提起。始作俑者小侠艾虎尤其后怕,毕竟北侠忠武、东方侠多智,一旦混合双打,确乎后果难料:这大概是后来的小五义第一件达成共识的盟约。白云生则是从此切身体会得南侠客的武器是要命的。固然这是句放诸江湖而皆准的废话,但他既从没见过展昭与人动手,便始终不觉得这位曾名扬海内的大侠究竟有什么厉害。那两年里他也已考了武生员,平日无事便跟着府中长辈办些公务,几乎要算半个差人。年轻人的青春便如头一茬的原上碧草,武林的见闻与世情的锻炼见风便长,且总忍不住因风得瑟——毕竟他云生小爷“玉面专诸”的雅号在江湖上叫响时他还是连字也不曾取的年纪。他跨刀提酒,骑了二叔的玉青骢出去满世界浪,回来时正迎面遇上徐三伯,听后者瞪着眼嚷嚷这简直是个翻版的小五。这时原版的那一位在里院摆弄他那几套稀奇古怪的机关,根本懒得理会,反是蒋四伯出来搭腔“说什么呐咱云生乖侄儿可比这岁数上的小五听话不知道多少倍”。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拽下马来捏脸。眼看玉面要揉成发面,卢大伯忙出来拉架;“云生侄儿多大的人了你们这么闹他说出去要遭人笑话的——回屋再闹!”韩二伯照旧惜字如金,只伸手一拎就将他渡出劫波。

    卢大伯一语成谶,此事最终仍旧说了出去,在那一年庆祝展骥百日的筵席上。起因依稀是展骥抓周抓了乃父的剑穗,便引起一场子承父业的恭维与青出于蓝的展望,自然而然又扯出了这桩现成的范例。席间众人哈哈大笑,展昭也笑,但那笑一如既往不温不火。又起身向来客一一敬酒,宾主尽欢。这个年纪的白云生和一切自居老成的少年一样,已然开始在潜意识里笨拙地释读人心,他便咬着筷子默默地认为展昭其实并没有十分开心。

 

    又是深秋岁时,游侠儿、娘子、酒楼老饕与菜市口的百姓们所牵怀的事体俱各不变,唯独颜查散的案头已不消贴上堪比索命的科举计数表,因为他早已由新科进士点了翰林,不久又添资加考,官拜国朝以来最年轻的枢密使。现而今正转了巡按,带着他二叔与公孙主簿南下泗州治水赈灾。也是一般的才交酉初,城中刚要上灯,黑黢黢的城门正吱呀呀锁闭。他同展昭自外地办了差事回来,前脚进府里递交文牍,后脚便听得外头一阵喧腾。抢出门去,才知是死牢走水,逃脱了若干待罪绿林。当中的一员匪首脚后吃了一箭,眼见将要就擒,竟生歹心,掠得一女童作质。秋冬时节,东京城中例行有广固军修补内外城墙,这悍匪便掳了人质翻上城墙豁口。他与展昭还未赶到,已远远听得城上女童凄声大哭。火烟灯光熏得人眼中发涩,明明灭灭之间,高墙上的人影更看不真切。顺城街上人头攒动,一众兵士举弓挤在墙下,却无一个便敢动手。白云生终于体会得空有一身本事却无从施展的懊恼——四丈高的甃砖城墙已在眼前,他正煎迫万分,忽然眼前红影一晃:展昭的官衣落在地上,里头是早已结束停当的。眼见他只在满地人影里鹭伏鹤行,几个闪身便潜到墙根以下。忽而腰背一躬,便如云间飞燕一般,再定睛看时人已轻轻落在女墙箭垛背后,跟着便攀上城楼阁柱,单手扳定椽头,将身藏在檐下。众人还未回神,猛听得呛啷啷一阵锐响,那匪首居然钢刀脱手,紧接着便惨叫出声,他这才看见其人一只眼中血流如注,持刀的手也已为一小箭刺穿。半勾白月正慢悠悠升上城楼,檐下的影子倏地一闪,便与前一刻还哭得声嘶力竭的那女童一道落在地上。

    自母亲辞世算起,白云生认识展昭已有几年,南侠客的传奇更是听了一箩筐,却是头一次见到展昭的功夫——实则也看得不很分明,于是他知道为什么会有那些传奇。

    他知道了,却想不通:这样气闷的一个人,却有着这样倜傥的武功。展昭回到他跟前,捞起地上踩脏的官衣,看也不看地扔回马背,却转头问他:“刚才你说五位叔伯都出去办差了,要不要跟我回家吃饭?”

 

    不但回,过仁和正店时还打了一角酒。展昭对小辈一向不错,他旋即又想起,展昭对所有人都是不错的。

    饭后展昭送他出去,临到门外又说送他回家。他闹不明白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又不知从何问起。州桥上下歌舞升平,触目皆是灯红酒绿,才经历了一场凶险,这时万千凡俗人的平安喜乐教他没由来地动容。他不说话,便听展昭说:“可想通要说什么了?”

    白云生措手不及:“什么?”

    展昭毕竟好脾气,甚至向他解释:“我见你自晚间起便憋了一肚子话要说。”

    他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别扭与勇气,以大小伙子的身板望桥上嘀咕了半天,末了却向展昭说:“不关你的事。”

    “是不关,但左右今日无事,不妨出来遛一遛,看看风景也很好。”

    白云生一秒破功,顿觉无力吐槽:“……我说你们当大侠的就不能换个开场的借口吗?”

    “嗯?”展昭明显愣了一愣,大概从前从没有人向他说过这样的话,“可我真这么想呀。”

    “……”白云生早从几年前便隐约觉得与展昭聊天极容易把天聊死,但今日气氛格外不同寻常,展昭毕竟是长辈,他只得接着找话,“那么游山玩水云云,也是真的了?”

    “唉,只是现今不得空。”

    “现今?”

    展昭居然露出普天之下一切公务员皆然相通的难色:“假太短。从前我一直想去鄜州、延州走一趟,或者到灵州看看大漠沙碛、乌白池什么的。”

    “……醒醒灵州已经是党项人的地界了好吗。”

    展昭一介大侠楷模武官翘楚语出惊人:“过去本有机会,现在去不成了,将来致仕之后,倘若这身功夫丢得不太多,悄悄地去也不是不行。”

    行吧,白云生想,这人既然能把这样身手的交锋叫做“打架”,自然能把不带文牒潜行出关叫做“悄悄”。

    “你这样子,不怪——不怪别人生你的气。”

    “五弟生我的气?”

    白云生如遭火烫一般跳起来:“不是,没有!”

    他想为二叔开解几句,谁知展昭已抢了先:“五弟虽古灵精怪,但临大事一向磊落,绝不会气我当年得罪于他。”

    白云生刚要说你哪来的自信,对方下一句话又教他哽住了喉咙:“我们都在做不可能的狂妄事,无非道不同而已。他不是气我得罪他,他只是气我。”

    “那你——”他像是自己想问,又像替他二叔好奇,“……你不恼吗?”

    展昭便笑:“我自己这样惯了,觉得无甚所谓。其实五弟原本犯不着理会我,他肯特地生我的气,我很高兴。”

    他虽在笑,却并不十分亲昵,与人隔出将将好的距离。白云生看向他与二叔截然不同的笑着的眉眼,忽地懂得了二叔的生气是怎样一回事。

    他想,他也应该是有些讨厌展昭的,可竟讨厌不起来。他又想,说不好大概其他也应该是有些佩服展昭的。

    他看着展昭扎束停当的右袖口,突然鬼使神差地说:“拳脚、兵刃、轻功,二叔都传给我了,现在他不在,你能不能教我暗器?”

 

    二叔是年关里回来的,风尘仆仆甫一下马听他说已同展昭学了三个多月的飞蝗石,险些转头打马出走。他两手拽着二叔的马缰,两脚别住二叔的马腿,腾出一张嘴赔罪道歉外带摆事实讲道理:“我错了我不该听您说随意就贸贸然跟展叔学功夫道理我都懂但是您之前也——”

    他二叔比他语速还快,且夫肉眼可见的抓狂:“道理我都懂但你学什么不好怎么能跟这三脚猫学飞蝗石呢你倒是等等你叔叔我呀!——”

    白云生手一抖,被马撞出五步远跌在地上,吓得他二叔顾不得离家出走赶紧过来扶他。他这才发现这话他没法接。非但没法接,甚至他都不曾细琢磨过。他抬头看看七分气急败坏三分关切心疼的二叔,直接傻成当年与后者互相推脱将来由谁继承白家产业的熊孩子:“……对哦。”

    展昭自己打得一手好袖箭,怎么居然教了他二叔最得意的飞蝗石呢?

    二叔恶狠狠替他拍身上的浮雪,一面拍一面拍说:“这厮就是——”

    不幸这番话并未说完,院门口已走进来这一通祸事的罪魁祸首。展昭是自隔壁开封府来的,见了他,还将手头的红漆食盒提了一提:“才与包相用饭,包相听见动静,说必定是五弟回来了,着我分一碗烫鲙羹与五弟下酒。”

    他二叔登时收起了全部的恼羞成怒,甚至端庄得有点过头:“如此多谢展兄。”

    二叔从来是与展昭称兄道弟的,与其他长辈没有什么不同。就算私下里向他告诫了许多次今后无论闯荡江湖还是安家置产,皆不能学展昭的样。他曾问他二叔展昭究竟是哪路恶人,不料二叔却愕然反问我什么时候说他是恶人了。他正憆然不能答对,二叔已经明白了误会来自何处,遂又耐心解释:这人本身没毛病,只是眼里没人——明明眼里没人,他还对谁都这样假笑,你说可气不可气。展昭的笑果然假否,他看不出,也就更不懂得前头的话。他再问那二叔为何对他那样客气,二叔却只冷笑一声,说白爷爷不是小气之人,他要假那便假吧。

    而此刻展昭正端着二叔口中浑然不可解的假笑与他答对:“前一阵子风闻五弟与蒋四弟捉水怪的事迹,往后有空,不妨与大家细说说。”

    他二叔说:“展兄说的是。”

    展昭又说:“云生这孩子天分极好,一点就透,想必是五弟日常栽培得勤。”

    展昭说罢便放下东西告辞自去。他走得极是时候,再晚,白云生怕他二叔的雁翎刀要收不住。

    因着要学功夫的缘故,三个月的光景他与展昭的往来倒较以往前数三年的都频繁许多,自然也亲近许多。虽不敢说便很相熟,却知道刚那一瞬展昭是真的开心。

    最后他二叔嚼着鱼鲙忿忿然盖棺定论:“这厮就是故意的!”

 

    后来他将那晚城楼上的见闻与州桥上的夜谈尽数说与他二叔听,过了年,又跟着二叔学飞石子,这一门功夫展昭虽不如他二叔,但替他打下的基础很是扎实。偶尔展昭也来指点一二,重点却已变成了纵跃腾挪的窍门。而二叔虽仍旧对他不发则已一发入魂的恶作剧(他许久之后才明白这原来是一场南侠客式的恶作剧)气不打一处来,倒也没有阻拦。甚至有一回兴之所至,竟破天荒要留展昭吃饭。

    然而好景不长,二叔也并没有点拨他太久。汴河的浮冰还未尽数消融,新发的杨柳只染透了半城烟水,二叔便又要随加封了大学士的颜巡按出门去了。翻过年来,白云生已是个十八九岁的弱冠少年,长辈们虽不说,他也知道近岁时局紧。南方总不太平,开封府文书往来纷繁如雪片,他怀疑就是如此,这一年汴京城的春天才来得这样迟。他与众叔伯送二叔出陈州门,郊野间的春色倒比城中更盛些。桃花尚在结苞,杏花却已开了,汴梁春来风大,一片红红白白拌着莺声燕语飘散在田间垅头。他便想起江南的初春,一时发愁也不知二叔这趟差又要办多久,等清明时来不来得及一道回家祭扫。

    他二叔一翻身上了马,一手按辔,一手捉着腰间雁翎刀,居高临下地冲他挤挤眼睛:“云生小娘子,哭丧脸又是什么妆法,说好的白家的男子汉呢?”

    他气急,盯着对方尖尖的下巴扬起的薄唇含笑的凤眼破口大骂:“你才小娘子你全家都小娘——”

    然而当他回味过来这句仿佛也不大对劲的时候,他二叔的玉青骢已经追上颜巡按的车驾。鲜红的四品官衣在日头底下耀眼得厉害,而那个教他咬牙切齿无数回的背影更是高高地将雁翎刀举起来,就这么不知是得意还是告别地晃了几晃。

    二叔走了。

 

    那年冬岁冷得厉害,雪也下得格外早,仿佛安心要将一年中的浮滓与涂炭掩埋干净。雪停了,东京城内一派银装素裹。大半个惨白的太阳别在繁塔塔尖,御街夹道廊庑飞檐黑黝黝地,扎进空寥的天空去。

    蹄声笃笃在西北风里冻得脆亮,白云生打马入旧城。

    清缴襄阳王余党仍是一项伟业,他这次回来,是特地告了假,替徐良他们提前同汴京的长辈们拜年的。

    他先去府署见过包相,汇报了几件前线的事体,又转往颜学士宅,被硬塞了满怀果点茶叶。过州桥时汴河上照旧覆着厚厚的一层冰,飘飞的雪片还在不断落上去,又落上去。最后他到了展昭的家。

    展昭斜靠在榻上,好像刚刚睡醒,待他走近了才渐渐地浮起一丝笑意。白云生看在眼里,那笑意一如从前不温不火的样子。床榻对面墙上挂着剑——巨阙,湛卢。底下一对鹤脚几,一面搁着袖箭筒,一面垂着半旧的百宝囊。临窗的桌子照旧收拾得井井有条,桌角小小的冬青瓷瓶内,却斜插着一枝红梅,许是展家伯母晨时才剪得。花枝上的浮雪早化尽了,只染得红蕊愈发湿寒,倒让他记起深秋的晨雾里,露重霜寒的青砖路上,展昭漆黑的官靴与火红的衣角。

    他喉头有些紧,却不得不说点什么,且要比在包相、在颜学士处说得更加热闹,更加快意。不等展昭同以前一样招呼他坐下,他便连珠炮般地说了出来。

    “我和天锦已经到了蔡州,走的时候听线报说良子他们前几日刚进襄州地界。顺利的话开春就能把老鬼的虾兵蟹将赶回汉水底。”他眉飞色舞,“嘿嘿,快吧?”

    展昭轻轻拍了拍榻沿示意他坐,这时候展家伯母又点了热热的茶汤来递与他驱寒。他忙接下,只呷了一口便知道是御赐的小龙团。盏托子略略地硌手,而展昭的面孔又近了些。茶香、梅香与银丝炭的气息缭绕着,依稀听见正堂内的铜漏子滴答作响。

    他又道:“北侠、东方侠带着小虎守在西北境,那帮党项蛮子又正与野驴闹别扭,一时不敢妄动。大靠山已然倒了,老鬼又早就擒,剩下几个小喽啰指定成不了事,您且将心放下。出发前丁大伯知我要回东京,特地从颍州寄来的白虎断续膏,进门时已交给伯母了。若好用,再问丁大伯要方子配来。卢大伯、丁二伯、柳叔沈叔他们一切都好,还说等天暖凯旋再同您好好喝几盅。”

    展昭仍旧靠着软垫,闻听这话眼中的光彩又明亮了几分。暖毳拥金炉,毕毕剥剥的炭火声又将白云生牵去另一片滟滟的红光里。

    “啊对了,这一路平叛,倒也遇上了不少滑稽事体,比说话的还好笑,我说与您听。”他忽地想起什么,猛然一拍大腿,语气高扬起来,“上个月我们开到陈州,那帮叛兵只一交锋就散了,通判也被天锦抓回营里。大军将州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来来回回找了好几遭,俱揪不出知州老狐狸!”

    他又低头吹吹茶水算是卖个关子,拿眼睛一睃展昭,果然后者被他惹得严肃了神情。他暗喜,抑扬顿挫的调子愈发像瓦子里的说话人:“要不怎说那是条老狐狸、滑泥鳅呢?他一定是以为最危险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只不知聪明反被聪明误,我让天锦撤了将士们,假装出城去追,自己却留在府里四处探查。嘿,您猜怎的,待我暗暗地搜到府衙后头皇亲花园那软红堂上,只见一个伙夫打扮的老者正一把掀下头巾,使唤左右丫鬟给他上茶呢!听闻那皇亲花园乃是当年安乐侯庞昱下陈州赈灾时修建的,后来这庞家小狗贪污伏诛,花园便归了府衙。软红堂又是其中风致顶俏美的所在,敢在堂上吆五喝六的,舍那老狐狸其谁?说时迟那时快,我只绕到他后面,施轻功往领上那么一提,登时给他拽上房梁。那老贼直吓得手足乱抓,闭了眼只管哭号什么,狐仙又显灵了!您说好笑不好笑?”

    “云生,”展昭原本是默然听着的,这时却忽然接过了话头,“那软红堂中,花梨案上,是不是立着一尊圆圆的鼎炉,旁侧花瓶里,是不是还插一把蝇刷子呢?”

    他二叔还在世的时候,早些年也爱用这样的手段——号称要试试乖侄儿是否像他一样的细致留心——实际上只是为了逗得他抓破头皮而无可奈何。吃瘪多次的结果自然是愈发地发愤图强,好在下一回被问到形如“你说到路上打尖看见邻桌吃烧鱼,那饭店用的鲤鱼多少银子一尾”之类的问题,好滔滔不绝地回禀“人家用的不是鲤鱼,只是八两半的拐子,却要一两银子一尾。作料配的口蘑香葷,就是没有尖上尖,喝的无非寻常行酒——您还道是十年蠲下的女贞陈绍么,那帮土货哪能有您会吃喝。”他满心以为他二叔必然会大骇一跳,再得意洋洋地眯眼笑起来,可惜二叔到底也没问过这问题。而从不为难他的展昭,这一回倒向偏偏转了性子,着意计较起这样的琐事了。

    他既莫名其妙,又几乎是习惯性地抢道:“那软红堂内确是有一架花梨木的高案,案上当中定瓶里头乃是一束折枝黄菊。什么鼎炉,什么蝇刷子?您那是梦里看来的罢!”

    展昭脸上的笑更深了些,笑里流出隽永的情味来:他慢慢地眨了眨眼睛。

白云生坐在一旁,看着,看看展昭的笑着的眉眼,又看看他露在毳衣外头的那只再也打不出袖箭的右手。

 

    白云生不知道自己这一梦竟梦得这样远,待他醒来时窗外天已擦黑。他想果然是连日赶路伤人精神,又庆幸总算这一趟江南之行还算顺利,这才能如期回到汴京与他兄弟几个相会。他下床来,掏出行囊中的书信——这信是前一日递铺的人给他的,路上来不及拆,眼下才得功夫细看。看了一刻,原来是韩天锦给他提前透露的八卦,说展骥今秋准备考武举,且自己给自己定了个小目标来年要领兵巡检鄜延路。他姥爷大人老还小,闻言大怒,吹胡子瞪眼硬是说他孙儿将来若要做将军只能继承他的镇守雄关总兵。韩天锦空长了一身横肉,偏却奈何不得那三寸软笔,入眼尽是汤汤水水,洋洋洒洒,以致他要连蒙带猜才能略得其意。

    但这些年白云生天南海北地奔劳,愈发知道什么叫家书抵万金,遑论现时正在祥符县外的荒郊野地里。驿外正是一派寂寥空山,这时已开始下起潺潺秋雨;食肆内炭火却烧得旺,说话人在酒汽肉香之中洋洋洒洒地铺陈起擒奸王甘洒英雄血、展护卫大破冲霄楼的演义。定场诗还未念完,便有人乒乒乓乓敲桌子,说多少年的老掉牙话本了还有没有点新鲜玩意儿。可怜那说话人一把年纪,还要迁就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儿,只得拣一段时新的金枪将君山荡寇传说来听了。金枪将于义其人他近年颇有耳闻,无奈总是奔忙,不得见面一叙。古来公务员假期都少,乃是万年不易的恒常真理。他收了信,到桌边倒滚沸的热汤来喝,恰逢周遭众人一股脑地为余金枪鼓掌叫好,险些烫个结实。这一场小插曲将白云生最后一点梦中的残响搅散。他披了油衣,背上行囊捉刀向外,去解归家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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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原著展昭当然没有在白玉堂死后去破冲霄楼(智化大大:把老子的戏还来啊魂淡),但这里关于冲霄楼及其之后的私设基本同《天青》,就是小白出事之后展昭奉命到襄阳,之后以重伤残血武功全废的代价破了冲霄楼,最大的区别是小白这回真死了(←是说当时写《天青》也本来计划就是让小白挂在冲霄楼的来着,然后白云生和展骥回乡祭扫就包括小白←虽然展骥弟弟的年龄还是bug了

然后说小白对展昭的“假”的评论,这里倒不是引战。就怎么说,整个七侠五义故事里,展昭一直给我感觉是“淡然”和“戏谑”。淡然就是说对人情世故特别熟悉,因此内心也似乎比较孤独,对所有人都客气,仿佛也就是对所有人都抽离。戏谑是说他在孤独、抽离的内心之外,有一层灵动的、怜悯的态度,对于不幸的人的善良,对于不太坏的人的“教训”,对于罪不至死之人的“恶作剧”。有的人认为展昭善于妥协或者过于世故,我是觉得展昭有时候的妥协,大概率是他觉得这些事儿本来都不重要。在他心里好像只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是重要的。这种“无所谓”让我觉得这个角色很有味道,就借文章里的小白说出来:“他眼里没人”。然后真要说的话,性格上小白应该对展昭那类的不感冒。小白属于那种,只对自己看得上的人客气,只对自己觉得是好人的人客气,跟自己看不上的人从来懒得废话。他喜欢新奇古怪的东西,喜欢生活的细节,甚至喜欢和颜查散那样纯然的书生打交道,喜欢“衣着华美”,很懂得生活,心高气傲的同时又天真而孩子气。当然了,年龄上小白本来就和展昭差个几岁(虽然差得不多)。他在原著里喊展兄是合乎道理的,但我自己cp脑大爆发就会觉得他喊展兄的时候又挺有点“因为我俩不熟所以我暂时这么叫你”的感觉,他肯定觉得展昭性格太温吞,不爽利,活得太累,看不出真性情。展昭对白玉堂,除了应该也有一点羡慕小白那样无所畏惧、一往无前活着的状态之外,大多数时候搞不好有种“唉看你小孩子家家的我就让让吧”的心态,虽说真惹急了也会不动声色反杀一把,但总体上还是“唉这个小孩子太能折腾了惹不起躲得起”。但小白越是“跟你不熟,你就假吧”的心态,一旦有机会交往深入一些,也就越有可能发现这两人心里同样都存在的一点孤独和高傲的感觉,那这样的展开可能就也还不错。


对了今天好像万圣节……那就祝大家节日快乐吧这好歹是六年份(?)的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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